同枝连理 比翼双飞
唐朝大诗人白居易《长恨歌》中的两句诗人们耳熟能详:“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通常被看作是婚姻忠诚的经典意象。其实,“连理枝”还有个别名:“生死树”,喻示着超越生命周期羁绊的生死相守。
在上海的彭浦镇,就居住着这样一对百岁夫妇。两位老人用他们在人世间100多年的行走,为我们真实演绎并继续演绎着什么是婚姻忠诚,什么是生死相守。两位老人一位叫王珍华,出生于1925年6月26日;一位叫黄小妹,出生于1924年6月11日。她比他大380天。
缘结于八十一年前
81年前的1944年,在江苏盐城一个普普通通的乡村里,按照当地习俗,举行了一场普普通通的婚礼,两个年轻人喜结连理。谁也不会想到,就是这场普普通通的婚礼,缔结了一个一点也不普通的传奇:“双百夫妻”。
令人惊讶的是,婚礼的两位主人王珍华、黄小妹,在之前的生活中并无交集,甚至可以说风马牛不相及。
王珍华就出生于盐城乡下,但他的祖籍并不在盐城,而在苏州的阊门。他的祖先曾经当过大清朝的官员,不过到他的父辈时已经家道中落。王珍华唯一见到过的家族辉煌,是一顶家族视作珍宝的缀着红珠子的官帽,还有就是家族代代相传的族谱,那上面还写着他的名字。他出生的时候,家族已经从长江之南迁移到了苏北的盐城,以种田为生,除了自有的十几亩地外,都是租种的地主家的田地。王珍华既没有得到过祖荫的庇护,新中国成立后也没有受到过这段历史的牵连。作为家族的后代,他只“享受”过一项“待遇”:读过几年私塾,然后便面朝黄土背朝天。不过,在那个时候的贫困的盐城农村,读书已是绝大多数农民的孩子难以企及的期盼。
黄小妹却是标准的生长在上海的姑娘,虽然童年也充满了艰辛。她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脑溢血去世了,妈妈拉扯着4个孩子艰难度日。黄小妹是第三个孩子,她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一个弟弟。她15岁那年,妈妈把她送进了日本人开的纱厂,当了一名童工。在黄小妹的记忆中,那段日子真的“很苦”、“很苦”,忍气吞声不说,“不能做错一点事”,做错一点事就扣掉一半工资,工资扣完就开除。工头还整天拿着皮鞭在车间里转,看谁不顺眼就是几鞭子。黄小妹也曾被开除过,在码头边上拾过一段时间的破烂。
“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两个毫不相干的年轻人,经过一位亲戚的介绍相识了,并且一见倾心。没有多少花前月下,黄小妹孤身一人从上海来到盐城,和王珍华成亲了。一位上海姑娘来到盐城,和一个乡下农民结婚,那种情形和黄梅戏《天仙配》里的情节多少有点相似。不过那个时候还没有《天仙配》,黄梅戏《天仙配》1953年在安徽的安庆首演,1955年才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成电影,变得家喻户晓的。
王珍华、黄小妹成亲后,第二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大儿子王利文就出生了。黄小妹嫁作农妇,她却不会种田。想来想去,黄小妹对王珍华说:“我们一起回上海吧。”王珍华毫不犹豫地对妻子说:“好。”
1948年,新中国成立前夕,王珍华、黄小妹带着2岁大的儿子回到了上海。四年前,黄小妹是“夫唱妇随”,来到盐城;四年后,王珍华同来上海,变成了“妇唱夫随”。都只为了一段情缘。
全家生活都在一条船上
夫妇俩回到上海,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为了打拼,黄小妹把儿子王利文寄养到自己的哥哥家里,从此再也没有接回来。王利文一直在舅舅身边生活,直到长大成人。虽然这样的寄养形同过继,王利文还是一直叫自己的父母亲“爸爸妈妈”。
到了上海后的王珍华,和去到盐城时的黄小妹情形恰巧相反。他除了会种田,其他什么都没做过。好在他会的一门“农活”——摇船,很快就派上了用场。苏北盐城是水网地带,运送农作物和肥料全靠小船,摇船这门“技术”王珍华自是很娴熟。他到上海后不久,一个私人船老板正要找摇船的船工,他就去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这一去,摇船竟成了他终身的职业,而之后,全家的生活竟然就都在一条船上。
“我父亲解放前给私人老板摇船。解放后,国家把这些私人船只组织起来,变成集体性质的船社,母亲也和父亲一起上了船。父母亲本来住在市区的新闸路,1957年人民公社化,政府号召各行各业支援农业,他们就从新闸路来到彭浦,为生产队运送肥料。那时我的三个姐姐和我都出生了,不但船过来了,户口也迁过了,我们全家人都从居民变成了农民。除了我大哥。”老人家的小儿子王利光说:“我那时还很小,只记得我们一家都住在船上,前舱运送货物,后舱就是我们的‘家’。我还记得,好几个生产大队运送东西,就靠父母亲这一条船;不但在内河运,有时还要跑苏州河、黄浦江。反正父母亲从早到晚都忙得不停,也很累,可他们从来不说。一方面农时耽误不得,另一方面也要赚工分养活我们几个孩子。”
多年之后,王利光写过一篇文章,回忆那段时间的生活,题目叫作《稻草房》。他在文章中这样写道:
“父母带全家到农村后,哥哥借住在舅舅家读书,小一点的小孩都跟着父母在船上漂泊,岸上没有一间房。
到60年代中期,孩子们慢慢长大了。有时母亲看着岸上的小草房,就会对父亲说:‘如果我们有一间这么大的房子,就能让孩子们居住读书了。’父亲一声不吭,当时全家生活都过得很紧,哪有钱盖房子?不过母亲的话一直在父亲的心里记着。
我记得是1967年,父亲终于启动了他的建房计划:自己做土坯砖,买了二三十根毛竹,又买了半船稻草。在父亲的带领下,我们全家都参与盖房子工程。不到一个月,真把房子造好了。全村都是砖瓦房,就我们一家是稻草房。不过总算有一间房子容身,不用再一年四季‘水上漂’,已经很满足了。稻草房不值钱,但倾注了父母的心血和全家人的辛苦劳作。”
王利光的三个姐姐和后来出生的两个妹妹,都陆续长大、出嫁,只有他还留在船上。不但留在船上,还接过父母亲的班,也当了一名船工。“父母亲在船上一直做到退休,一辈子都是普通的农民。他们用手中的橹和篙,为生产队的运输尽了自己的力,同时也含辛茹苦把我们几个孩子拉扯养大。我们永难忘父母亲对我们的养育之恩!”王利光说:“父母亲退休之后,我摇船走的水路更长,除了运送肥料外,还运送茭白啊,秧苗啊,建筑材料啊,最远去过浙江。后来,船上装了柴油机。再后来,陆路交通发达了。我摇的这条船,终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1985年,我上岸了,到社办企业工作。接过父母亲手中的橹和篙,像他们一样敬业、勤奋,我觉得很充实,也无悔。”
平凡的是生活 不平凡的是真情
王珍华、黄小妹都已走过了各自的百岁人生,还手牵着手,继续前行。他们的人生既平凡,又不平凡。平凡的是生活,不平凡的是真情。
说几件具体的事情吧。很多真情是需要从那些事情的细节里用心体味的。
先说最近的。
2024年6月11日,是黄小妹100周岁生日。这一天,居委会的李书记、王主任带领居委会的干部们,给老人家送来了生日蛋糕、鲜花和上海市市长龚正亲自签名的百岁生日水晶纪念铭牌。黄小妹不识字,王珍华指着上面的字,一个字、一个字读给她听,那场面非常温馨。黄小妹轻轻抚摸着铭牌,对老伴说:“老头子哎,看看,这是市长发给我的!”黄小妹把“我”字说得特别重,王珍华自然明白老伴的意思,一笑,对她说:“明年,我也拿一个。”
2025年6月26日,王珍华100周岁。还是居委会李书记、王主任和居委会的干部,还是生日蛋糕、鲜花和市长签名的水晶纪念铭牌,昨日重现,换了主人。王珍华把自己的铭牌放在桌上,又取来老伴去年得到的那块铭牌,并排放在桌上,让子女们拍了一张照片。然后,他深情地搀扶着老伴,坐在桌后,让子女们再拍了一张照片。老人家或许并没有想过,这并不只是两张照片,还是他们生命的轨迹,爱情的见证,甚至是时代的荣光。王珍华想的只是:他兑现了去年对相濡以沫81年的老伴的承诺。
再说最远的。
黄梅戏《天仙配》里有一句经典的唱词:“你耕田来我织布”,表达的是董永、七仙女爱情得偿所愿后的甜蜜。现实生活中的王珍华和黄小妹,“你摇橹来我撑篙”,品尝得更多的还是生活的艰辛。摇船这份工作其实非常辛苦,只说一点,不论刮风还是下雨,只要有货就要开船。有一次出船是在冬天,寒风加上雨雪,船上只有一件雨衣。王珍华把唯一的雨衣穿在妻子身上,自己披着麻袋外加一块塑料布。因为是逆水行船,王珍华经常要上岸背纤,妻子在船上掌舵,遇到河道狭窄、水流湍急的地方,两个人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船到码头后,王珍华浑身上下全湿透了,分不清哪是雨水,哪是汗水,当天晚上他就发烧了。码头附近没有医院,黄小妹烧了一锅姜汤,喂给他喝;又用水桶里的冰块包着毛巾,捂在他的额上。两个人一整夜都没合眼,也不说话,只是彼此看着对方。那对视的目光里,包含了一切。
还有一件是中间的事。
除了《稻草房》外,和父母亲在一起生活时间最长的小儿子王利光,还写过另外一篇回忆文章《游瑶琳逛西湖》,说的是他陪父母亲旅游的事。事虽琐碎,却也处处流淌着真情。“82年深秋,我和父母一起去瑶琳仙洞西湖游玩。当天先是阴天,后来下起了牛毛细雨。他俩一把伞,父亲总是把伞偏向母亲一边。自己的衣服被淋湿了,也毫不在意。在进山洞时,里面的灯光较暗,母亲的视力不好,父亲就一路搀扶她走,一面走一面提醒注意脚下的阶梯。母亲走累了,父亲就会停下,让她休息一会儿,帮她捶捶腿,敲敲背。”王利光写道:“第二天逛西湖时,父亲也会卖弄一下自己的知识,因为他读过几年私塾,听过不少传说的故事。兴致勃勃地现场吹牛,讲飞来峰,讲岳飞抗金,讲苏堤、白堤。西湖的水面倒映着七彩霞光,绚丽刺眼,母亲对父亲的吹牛深信不疑。父亲对各种戏曲如京剧、江淮戏、黄梅戏、评书等也是真的喜欢,一有机会,必听不放过。游玩途中,父亲会得意地唱几句,一会儿做个甩水袖动作,一会儿做个踱方步动作。母亲就在边上认真地看着,目光里还满是鼓励和欣赏。”
后40年的日子过得最好
自从1995年小儿子王利光搬走以后,王珍华和黄小妹便一直单独居住。他们在老房子住惯了,不愿意再动了。都是百岁老人,101周岁的黄小妹身体远比还小一岁的王珍华好,几乎没有什么毛病。王珍华晚年却身患多种疾病:小腿肌肉萎缩,腰椎间盘突出,胆囊炎、膀胱结石,还插着导尿管和挂着尿袋。黄小妹悉心照料着自己的老伴,每天早上5点半她就起床,先给老伴喝一杯热水,吃一个小面包,怕他饿,然后再去做早饭。早饭除了牛奶加麦片,还要蒸一只馒头,王珍华喜欢吃馒头。早饭是端到床上吃的,吃好后服侍他起床,让他扶着墙和桌椅慢慢走,锻炼腿部肌肉。黄小妹有个习惯,每天早饭后要睡个“回头觉”,半个小时就行,这是属于她自己的唯一的“奢侈”。
除了像早上这样照料自己的老伴外,黄小妹每天还要“照料”导尿管和尿袋。王珍华有膀胱结石,碎小的石头会经常堵住导尿管,要用手捏。也经常教老伴捏,让他学会“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主要是锻炼他的思维能力和动手能力。听说用艾草水泡脚能治小腿肌肉萎缩,黄小妹便叫儿子找来很多艾草,一年四季给老伴泡脚,不管有没有效果。有时儿子陪着王珍华晚上到医院看病,无论多晚,他不到家,她绝不睡觉。等他回来,伺候他洗漱、睡下,她才休息。看着老伴歉意的目光,她连连安慰:“老伴,老伴,不就是老来伴吗。”
王珍华、黄小妹一共生了8个孩子,三个儿子、五个女儿。因为拆迁的原因,子女们大都就住在附近。他们没有“排班次”轮流照顾父母,而是一有空就来看望和陪伴。我来采访的这天,兄弟姐妹先先后后一共来了5个,满屋子的欢声笑语。“我哥哥、我姐姐、我妹妹都很孝顺的,天天都会有人来陪父母,我大姐还每天买菜送过来。姐姐、妹妹来了,帮妈妈做事;我和我哥来了,就听爸爸说过去的事。我父亲抗日战争时期曾经当过民兵,帮新四军抬过担架和送过粮食,还会唱抗日小调。有一次我来,他忽然兴致勃勃地唱了一段小调,开心得像个孩子。我马上就用手机拍下来了,发在微信群里,待会儿也发给你。”照顾父母亲时间最长的王利光说:“我还要特别说说我的大哥。虽然大哥并不是在父母亲身边长大的,可他对父母亲依然很亲。每天无论早晚,他都会过来看一下、陪一会,有时出去旅游,还会打电话给我大嫂,叮嘱她过来看和陪。”
黄小妹见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现在日子过得好啊,退休这么多年,什么都不做,国家每个月给我们发工资,还发生活津贴。我们这一生,后40年日子过得最好。”她对自己和老伴的晚年生活非常满足,不仅是因为子女对他们悉心照顾,还有政府的长护险护理。两个人的长护险都是5级,每周五天,每天上下午各有1名护理人员上门,工作1小时。照护她的是打扫家里的卫生和洗衣服,照护他的是洗澡、擦身,清洁导尿管和尿袋。黄小妹唯一遗憾的是老伴不能出行,否则和孩子们一起出去旅游,那就更开心了。
年龄大了,容易怀旧。两位老人经常靠坐在一起,说说过去的那些年,那些事,特别温馨。她说,我们在船上的时候,你难得上岸去买根油条,自己舍不得咬一口,都给我吃。他说,我们在船上的时候,要等涨潮才开船,无论多晚,都是你坐在船头候潮水,让我睡觉。也有时两个人什么都不说,就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觉得也很幸福。
两位100岁的老人还能举案齐眉,即便只是互相对看,那真的是一种幸福。
来源:上海市老年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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