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国金融四十人论坛学术顾问、复旦大学特聘教授、重庆市原市长、全国人大财经委原副主任黄奇帆围绕党的二十大报告精神，对如何缩小三个差距进而推进共同富裕进行了深度分析和精彩解读，现将内容整理摘录如下，以飨读者。

黄奇帆

共同富裕，是中国式现代化的内在要求、本质特征。中国式现代化有五个特征，分别是人口规模巨大的现代化，全体人民共同富裕的现代化，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协调的现代化，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走和平发展道路的现代化。共同富裕是其中重要的一条。要实现共同富裕，我国现在有三个差距需要拉近。

第一是贫富差距。一个需要关注的指标是基尼系数，按国际通行的基尼系数标准，一般认为，0.2以内是过于平均；0.2到0.3是公平有余，效率不足；0.3到0.4是既公平，又有效率，比较合理；0.4到0.5是效率有余，公平不足；0.5以上是差距悬殊。我国现在基尼系数为0.465，党的十八大以来，基尼系数已经降下来了，2011年以前曾经到过0.48、0.49。未来，我们还要把这个贫富差距继续往下降，到2035年、2050年分步实现共同富裕的奋斗目标。

第二是区域差距。中国有一条胡焕庸线，从黑龙江黑河划到云南腾冲，这条400毫米等降水量线基本是直线，是半湿润区与半干旱区的分界线，也是种植业与畜牧业分界线。因为这条降水线两侧的气候差别，导致东南面风调雨顺，历史上一直比较富裕；西北面干旱，历史上长期比较贫穷。世界各国一般没有这么严峻的地区差异，这也是中国特有的、我们要解决的区域差距。

第三是城乡差距。世界上不少国家和地区往往是农村比城市还富，它们在城市化过程中，由于城乡土地都是私有的，但农村的土地拥有者所拥有的土地更广阔，在被城市征用的时候反而更富了。我国在这方面也有自己的一些特点，除了城乡土地的权属以外，历史上客观存在的城乡差距还有很多复杂的影响因素。

由于以上三个差距，共同富裕对于我们来说就显得更为迫切，有紧迫性、艰巨性，也是非常重要的本质任务。

推动共同富裕有五个原则，这五个原则也可以说是社会主义的一个管理发展的原则。

第一，共同富裕要做大蛋糕和分好蛋糕两者结合，不可偏废。一方面，做大蛋糕是分好蛋糕的物质前提。如果不继续把蛋糕做大做好，只把蛋糕分来分去，那么蛋糕就会越分越小。另一方面，分好蛋糕是进一步做大蛋糕的激励基础。所以我们要搞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就是在做大蛋糕的同时兼顾分好蛋糕，通过分好蛋糕进一步做大蛋糕，实现更高质量的发展。

第二，共同富裕是有差异的共同富裕。共同富裕追求的是起点公平、过程公平，这是道德制度环节要把握好的。但是，制度公平、起点公平、过程公平不等于结果公平，因为人和人的体质禀赋不同，智力禀赋也不同，各种结构上总有差别，最终导致的结果不同。我们并不追求结果平等，不能千篇一律“杀富济贫”。

第三，共同富裕是一个长期过程，不是一蹴而就的。我们不能犯急性子，把100年以后可以实现的共同富裕要求放到现在来，那就是左倾机会主义的错误。因此，实现共同富裕仍需要一个较长的时间和过程。

第四，共同富裕是共同奋斗出来的。共同富裕需要全体老百姓共同劳动、共同创造、共同奋斗，共享蛋糕、多劳多得，绝不是仅靠一部分人把蛋糕做出来，然后分给不劳而获的人。要大家一起干，调动广泛的积极性，从这个意义上讲，共同富裕同时要奖勤罚懒，避免吃大锅饭。

第五，共同富裕是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带后富，最终形成共同富裕。任何一个国家、一个区域不可能齐步走，总是有一部分地区、一部分人先富，富了以后，有一定的示范作用。同时，先富的人把自己的事业做大了，会带动更多的人到他的系统里去工作，这个过程也是先富带后富。再者，先富的人当然也可以捐款支持其他的地方，也会形成先富带后富。

实现中国式现代化的共同富裕，大目标是缩小三个差距，将区域差距、城乡差距和贫富差距缩小到合理范围内，而不是拘泥于三次分配。

1、缩小区域差距要大资本、大企业、大技术、大市场、大系统共同发力

中国的胡焕庸线带来的南北差距是客观存在的，要解决这个问题不能单靠改革，而是要把西部的资源禀赋发挥出来。根据近20年我国西部大开发的经验，归纳出五个“大”的概念：一是大资本的投入。无论是滴灌农业还是光伏发电这样的项目，都要达到一定的规模才能体现出经济性，这是西部的资源禀赋决定的。二是大企业集团参与。不论是国有、民营还是外资企业，都要大企业集团来主导牵头，一般中小企业很难承担这笔巨额的投资。三是采用大技术，也就是要用高科技。过去也有大企业和大资本，但为什么没有人干呢？因为没有高科技。现在有了高科技才能有高产出。四是面向国际国内大市场。比如滴灌农业项目，与过去服务本地方圆几十公里的农业项目不同，这类项目的产出要通过与掌握国际供应链的企业合作，分销到全世界，分销到内地各个终端。五是要有配套的大系统。以滴灌农业和光伏发电为例，很能说明配套大系统的重大意义。

例一：我国西部严重缺水，不等于不能发展农业，土地广袤是西部的优势，可以向以色列学习在戈壁滩上规模化发展滴灌农业。但这种农业每亩地需要一次性投入大约25万到30万元，年产出一般可以达到5万到6万元；1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预计将产生7500亿人民币的产值。这些农产品既可以卖到我国东部去，要有高效的物流运输体系可以分拨到国内其他地区以及欧洲等国。实际上现在新疆、甘肃、内蒙古等已经开始推广农业滴灌设施。

例二：西部地区阳光充沛、地域辽阔，适合光伏发电产业。青海就有个700平方公里的光伏项目，很成功。如果在新疆建设一批光伏电厂，规模达到十亿千瓦的装机容量，每年能产出1.5万亿度电，按每度电0.2元计就是3000多亿元的GDP。新疆共有2500多万人口，人均GDP就可以增加1.2万元。如果在新疆、青海、内蒙古的沙漠戈壁滩布局几十万平方公里的光伏发电，达到几十亿千瓦的装机规模。这些清洁能源发的电可以通过特高压输变电技术输送到东部去。由于有效率的大型储能目前还做不到，从大手笔来看，目前可以利用我国特高压的优势，全球开展光伏发电合作，利用地球自转日夜交错，白天发电的地方直接输送到晚上用电的地方，就避开了储能难题。

2、缩小城乡差距靠资源优化配置

过去，中国大部分农民的年收入主要是劳动收入，几乎没有财产性收入，一个重要原因是农民的土地权益很难变现，无法给农民带来财产性收入。对此，十八届三中全会对农村“三块地”即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农民承包地和宅基地的依法有序流转做了系统性的顶层设计，开辟增加农民财产性收入的渠道。2019年8月，新的《土地管理法》颁布，明确了过去限制转让、出租的农村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在符合规划的前提下，可以出租、出让，并可以转让、赠予、抵押使用权，与国有土地同地同权、同权同价。2020年3月，中办印发《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构建更加完善的要素市场化配置体制机制的意见》，进一步提出要“深化农村宅基地制度改革试点，深入推进建设用地整理，完善城乡建设用地增减挂钩政策，为乡村振兴和城乡融合发展提供土地要素保障”，并且还要“探索建立全国性的建设用地、补充耕地指标跨区域交易机制”。这几项法律、政策的基本逻辑是通过盘活农村“三块地”，实现土地资源依法有序流转，为增加农民财产性收入创造条件。

这就产生了三种类型的转移，第一种，就是农村大队把各户农民的土地打包出租给外地农民耕种，大队统一收取租金再发放给农民，农民则腾出精力去干别的活，这是土地可以转移租赁。第二种，土地可以抵押，通过抵押进行融资。第三种，土地的用益物权可以转化为地票，占补平衡用地指标。我国对于耕地有18亿亩的红线，不能减少，增减挂钩，把宅基地复垦，达到耕地的验收标准后，腾出来的宅基地的土地指标变成地票，在土地市场上转让给级差地租更高的城市城区，农民就获得了出让地票的一笔不菲的财产性收入。

总之，城乡差距要靠资源优化配置，通过制度改革解除城乡二元构架下土地、劳动力等要素的束缚和割裂，实现城乡一体化，通过交易让要素流动流通，从而缩小城乡差距。

3、缩小贫富差距在一、二、三次分配上都要有所作为

缩小贫富差距，实际上就涉及到一、二、三次分配。我们平时说一次分配讲效率，第二次分配讲公平，三次分配讲自觉、觉悟。仔细判断这三句话，更合理的应该是：一次分配，重点讲效率，也要讲公平；二次分配，要讲公平，但也要激励效率；三次分配，讲自愿，也要讲自主安排的激励。

一次分配讲效率的道理不言而喻，但在讲公平方面，六个层次的问题要重视。第一个层次，国家级的宏观分配比例要优化，一个国家的GDP，大体上最终归入四个“口袋”，一是老百姓的收入，二是政府税费入库，三是企业利润，四是全社会的折旧。这四块中，目前我国老百姓的工薪收入占比是偏低的，这和改革开放初期我们以较低的劳动力成本参与国际竞争等多方面历史因素有关，当下共同富裕的改革目标是要把老百姓这一块提高。第二个层次，微观层——也就是企业内部的分配也要优化调整，员工工资、高级管理人员工资、老板利润等分配都要合理平衡，要防止内部人管控。第三个层次，是营商环境要法治化，贪污腐败、黑势力扰乱秩序等因素也会影响分配公平。第四个层次，是国家的资源要素配置要合理，比如土地、矿产等资源，要公开公平公正地出让，不能低价出售给某些企业，使分配产生不公。第五个层次，是股份制的实施。从主体诉求来看，劳动者总是希望工资多分配一点，股东总是希望利润能多保障，这涉及到扩大再生产的合理比例，两种积极性都要保障。较合理的做法就是股份制，让劳动者拥有一定的股权，使股东的红利跟劳动者的利益进一步协调，华为在这方面是典型的成功例子，把股权、分红权安排得很好，任正非自己只占了很小比例，华为的成长很快、规模很大，效率和公平能够基本平衡，公平也成为效率的激励因素。第六个层次，是老百姓财富的保值增值。保值增值大约有五六种渠道，包括股票市场、银行信贷、金融市场、债券市场、保险市场以及其他市场等，这些市场渠道也是讲公平、讲效率的一方面。但目前，对一般的老百姓而言，理财渠道很少，保值增值没有能够很好地实现。

二次分配讲公平，主要是讲财产税。现在二次分配提到税收，一般都会讲到增值税、营业税等这些流转税，是针对经济增量的；但我国还不够成熟的其实是财产税，就是遗产税、房产税等各种针对经济存量的税种。大家听到遗产税、房产税，普遍有点紧张，都觉得自己可能要损失一块财产；其实存量税、财产税通常都不是人头税，大部分人都在豁免范围内，只有少数人进入了收税范围内，即使进入的，也设计了累进税率、加计扣除，除少数特别富裕的人以外，一般被实际征收到的不会太高。

三次分配主要指自愿性质的捐赠。捐赠在美国和欧洲，一般至少有七种不同的办法。比如现金捐赠、遗产捐赠、财产实物捐赠、字画或者各种奢侈品的捐赠等，另外还可以劳动力做义工。所以捐赠在一些发达国家和地区是多样化的，可以有钱出钱，无钱出力。多样化的捐赠目前在我国现在还没形成，我们主要还是捐现金。另一方面，我国现在的捐赠，主要是企业家以企业名义的捐赠，个人捐赠还很少。企业捐赠可以抵扣企业所得税。在美国，捐赠总量中个人捐赠占了大头，还有基金会捐赠、遗产捐赠占了小部分，企业捐赠大约只有5%，这是因为他们的个人捐赠可以抵扣个人所得税、遗产税等。这就说明了在税收的顶层设计中，对捐赠的激励机制发挥了很大作用。